《白莲花度假村》故事设置在夏威夷的豪华度假村。故事的主角是来自三个家庭的观光客,以及酒店的工作人员。三个家庭,各有各的看点。一家四口带上了女儿的少数族裔朋友共同出游,新婚燕尔的小夫妻,孤身一人前来的富婆。他们从事不同职业,有不同的家庭构成,但来自同一个阶层——能负担得起这所度假村费用的,必是有钱人。他们来到这个犹如世外桃源一般的度假村,度过一周假期,然后轻轻挥一挥衣袖,离开风景如画的岛屿,回归各自的生活。

而与之对应的,是在岛屿上带着灿然笑容迎接一批又一批宾客的酒店工作人员。他们的指令是为宾客带来印象模糊的快乐体验,为住客提供所有,“尽管他们不知道要什么”。工作人员中相当一部分是原住民,在美丽的水土滋养下,他们看起来健康、阳光而坚韧。而我们会在之后的剧情当中,见证他们与外来的富有人士产生交集,并体会到他们的脆弱与无奈。

这部富含黑色幽默的讽刺作品,影射了一系列西方社会中的问题,如阶层差距,女性地位,殖民遗毒,司法不公等。而其高级之处,是非常微妙地表露了既得利益者(在西方语境中,是富有的白人群体)的真实内心。受过高等教育、有教养的中上阶层人士,必定不会反对“黑人命贵”,表面上定是致力于促进社会平等,而一旦触及其利益(甚至不是根本利益),便立即展露出自我辩解与自私自利,对自己给弱势群体造成的影响毫不自知。
Sense of entitlement—— “这是我应得的”
在一系列戏剧化元素的影响下,白莲花度假村安宁的外表下,充满了潜在的矛盾与冲突。在每一次对抗之中,既得利益者的优越感即刻便显露无疑,他们对自己所拥有的地位、财富、名誉宣誓主权,认为理所应当。
地产富二代妈宝男Shane偕新婚妻子度蜜月,因酒店经理没有为其安排最贵的房间并再三敷衍,不断将问题上升到个人层面,不依不饶地与酒店交涉,甚至动用父母的关系进行施压。其在剧集中有一段经典表白:“我这辈子老被人找茬。我只是打我手上的牌而已。没错,这是副好牌,但这不是我的错。”就算最贵的房间并不一定拥有最美丽的景致,因为他预定了,就一定要拿到手,和经理商量不成,就利用一切办法施压,不愿意吃一点亏。
富二代因其财富与地位处处横行霸道,展现的是非常浅显的特权。但剧集还表现了其他更隐性、更微妙的特权阶级优越感,这也让《白莲花》的深度与复杂性更加丰富。
比如科技公司女强人Nicole因其职业成就而建立起的优越感。当年轻女性Rachel向其表达崇拜与景仰时,她非常友善地给予了其人生意见,教导其要独立自强,并表达帮助其他女性,是她愿意为之努力的事业。可当其发现Rachel是一名记者,而且恰巧曾写过关于Nicole的一篇报道后,却立即翻脸。原来那篇文章令Nicole非常不满意,只因文中提到了女强人是在公司出现了与女性不公相关的诉讼案之后被升职的,女强人认为文章是在暗示她从#MeToo运动中获利。她非常坚定地表示,自己能有今天,全因自己的努力,与#MeToo无关。即使年轻的记者表示她只是借鉴了另一篇文章上对Nicole的报道,绝无诋毁之意,Nicole仍步步紧逼,直言Rachel是个糟糕的记者,全然忘记了Rachel前一秒无助的求救。暂且不论Nicole被升职的真实原因,其对自己的成就不容他人半点置疑,因为她认为这全是她通过自己努力赢得的。这段简短而讽刺意味十足的对话,揭示了美国精英社会的虚伪性,在Meritocracy精英体制之下,强者或既得利益者认为弱者是咎由自取,而自己成功全因个人的奋斗,容不得半点置疑,全然不顾起跑线是否相同,也完全无视运气或外部环境在我们人生中的作用。Meritocracy维护了现状,也成为了强者缺乏同理心的最好借口。我尊重的长者就曾说过,“一个人的命运,当然要靠自我奋斗,但是也要考虑到历史的行程”。就冲这份real,就比你们白人精英不知道高到哪里去了。
度假村所在岛屿,曾是原住岛民的快乐家园,后来被殖民政府非法征用,盖成了豪华酒店。这个设置也是一个隐喻——今日西方社会积累的财富,正是建立在许多不光彩的殖民历史之上。从“落后就要挨打”的丛林法则出发,或许并无对错。但主流的“政治正确”作为一种表面的道德约束,管住了大部分体面人的嘴,他们争相说着漂亮话:抒发殖民主义的罪恶,支持少数族裔的平权诉求,为少数族裔的文化喝彩,但前提是——别动自己的蛋糕。当谈到殖民历史的话题时,白男Mark也有一段相当直白的讨论,尽显既得利益者的自大。他承认帝国主义的罪行,白人掠夺土著居民的土地,对他们的文化造成破坏,都是不对的;但同时为其辩解“这就是人性”。时至今日,更没有人会主动停止享受特权,把钱都还给那些被迫害的少数族裔,因为“这与人性不符”。道德上的亏欠,不应由这一辈人承担。至于让出自己现有的财富,或者对少数族裔做出实质性的弥补,更是不可能的。
变革 – 脆弱的挣扎
剧中处在弱势的群体也曾做出抗争,但在与既得利益者的碰撞之中,显得是如此脆弱又天真。小打小闹的变革,永远难以撼动结构性的体系不公,这是一个悲凉的事实。当双方的权势根本不对等,对抗中施予对方的影响注定也有天壤之别。
土著男孩Kai,试图盗取白人夫妇的名贵手镯,梦想雇佣律师夺回土著居民被非法侵占的土地,但计划失败。他恐怕要为这一行为承担严重的后果,身陷囹圄数年。而对白人夫妇而言,这只是旅途中的一场意外,珠宝也很快被找回,这个意外甚至无意之间促进了夫妻感情、家庭和谐。而白人从Kai和他的族人那里非法获得的土地,却无法再被归还了,甚至就此被历史一笔带过,成为一笔注脚。
Spa水疗师是剧中最富同理心的角色,对他人充满关爱。当白人富婆带着一身疲惫与脆弱出现时,她挤出时间为白人富婆提供按摩服务,耐心倾听她的心中苦痛,深深共情,甚至利用自己的个人时间去陪伴与照顾她。富婆大为感动,提出要为水疗师投资,帮助其开一间属于自己的Spa馆,这对富婆而言,只是兴之所至,随口一说,对水疗师而言,却是人生中难得的机遇。她激动万分,连夜认真撰写商业计划书,不料却遭富婆改口。富婆在整段关系中,完全是获利方,霸占了水疗师的时间,也玩弄了她的一片真心,即便这不是富婆的初衷。但事实是,水疗师只是提供了短暂的情感寄托,亦是随时可丢弃的物品。
年轻美丽的女记者Rachel,出身平凡,嫁入豪门,在度蜜月的过程中,逐渐意识到婚姻中她与丈夫根本不是对等的关系,自己大抵将在富贵婚姻中扮演trophy wife的角色。她知道自己在婚姻的选择上犯了错误,不断地挣扎,却无法下定决心。Rachel美丽善良,但她在言谈中却透露深深的不自信,不断强调自己家世的普通、职业的平庸,在遇见丈夫之前情感事业都不太顺利,所以把丈夫的出现当作了人生的转机,恍惚之间就结了婚。我们看到一个习惯性讨好他人的女孩,试图在维系婚姻的基础上,拥有自己独立的灵魂与职业,但当她意识到两者不能兼得时,便选择了牺牲自己——毕竟脱离婚姻的代价太大了,如丈夫威胁他时所言,“是一条漫长的暗路”,没有对自己十足的信心,是不可能毅然决然的。最后,她选择了隐藏自己的情绪,延续这段婚姻。她对丈夫也对自己说,“没事了,我很开心,我……我会幸福的”。可她的眼神里,分明写着否定的答案。
看到很多影评提到,《白莲花》暴露了一篓子的问题,却没有提出解决方法。这也是本剧最终令观众无限唏嘘的原因吧。最终白人男孩Quinn离开家庭,与土著男孩们一起环岛划船去了,这或许留下一点乌托邦式的隐喻,抛去社会加诸于我们的包袱头衔与抱负,众生平等,泛舟而去,回归本真,是一条出路。

《白莲花》许多语境是针对西方社会的,但在我看来,其讽刺的对象,是具普适性的。毕竟不论什么样的社会,都存在既得利益者,也不缺漂亮话。人之所以区别于动物,是因为在生存之上,有羞耻心、怜悯心。我们看不起西方社会精英阶层的表面虚伪,但至少别人有去伪装而迎合大众的心理;如果一个社会连伪装都不需要,慕强欺弱,对不公视而不见,甚至对他人的变革尝试抱以嘲笑。岂不是更可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