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5年1月17日,日本关西发生7.3级的阪神大地震,造成6434人死亡。不知是否是受到地震的启发,3月20日奥姆真理教制造了惊世骇俗的东京地铁沙林毒气事件,13人在事件中丧生,6000多人受伤。尚未从“失去的十年”中走出来的日本人,在1995年开年就又遭遇当头一棒。

16年后的2011年,我们把目光聚焦在东京小平房里相依为命的高仓家三兄妹的身上。身患绝症的妹妹阳逑在水族馆游玩时忽然晕倒,送往医院后不治身亡。正在哥哥冠叶与晶马悲痛欲绝时,阳逑却被一顶企鹅帽子附体,突然复活。企鹅帽操纵阳逑,对冠叶与晶马说到,这个女孩的生命被暂时延长了,但如果想让她真正彻底复活,就必须要找到“企鹅罐”。

等等……哪来的“企鹅帽”?什么是“企鹅罐”?为什么人能死而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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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集都重复出现的“生存战略”成为了几原邦彦动画的标志。在第一集中,企鹅帽附体阳逑,从冠叶胸口掏走了“命运的果实”。

以上的剧情,发生在几原邦彦的原创动画《回转企鹅罐》中。为了救妹妹,冠叶与晶马想尽办法去寻找“企鹅罐”——尽管他们不知道那是什么。他们一度认为“企鹅罐”指的是隔壁学校的女孩荻野目苹果手上的一本日记,便跟踪苹果伺机夺取,不料却发现苹果才是跟踪狂,她每天放学后跟踪学校里的多蕗老师,甚至还给老师下药,试图与老师发生关系。

为什么苹果对老师这么执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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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达成所愿上了老师的床,苹果却不自觉流下了泪水。

《回转企鹅罐》的剧情给人最大的感觉就是:看不懂!这很大程度上要“感谢”几原邦彦的脑洞。或许是早年间执导《美少女战士》留下的后遗症,几原邦彦的所有作品里,都会出现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日常”与“舞台”。这正如美少女战士在学校生活的“日常”与变身之后战斗的“舞台”,二者之间通过一段魔性动画衔接(比如美少女变身)。对“日常”的描绘相对现实,比如在《回转企鹅罐》里无非就是高仓家的日常生活。对“舞台”的刻画则完全超现实,比如阳逑被企鹅帽附身,喊出“生存战略”后进入的异次元空间,在这里发生什么奇怪的剧情都不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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企鹅帽也经常说一些雷人台词。

同时,大量的象征与隐喻出现在镜头之中,不理解它们的含义,就无法看懂这部作品。命运的果实代表什么?黑色兔子代表什么?玻璃碎片代表什么?小孩子粉碎机代表什么?荻野目苹果家的咖喱代表什么?观众需要像做阅读理解一样,在剧中一点一点搜寻线索来理解导演想要传达的意图。而几原邦彦偏偏大量采用倒叙和插叙,在前期埋下大量伏笔,后期再一点一点揭露回收,让观众们在前期一头雾水,即便一直熬到最后也未必能恍然大悟,不得不从头再看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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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复出现的玻璃碎片与命运的果实,各自有着怎样的象征含义?

如果仔细分析《回转企鹅罐》每一个分镜与意象的含义,那每集起码都可以写上个1000字。在所有场景中最重要的一个就是地铁。大量剧情在地铁中发生,转场动画做成地铁站牌的样子,进入“生存战略”的动画则好像是跨过地铁进站口,再加上地铁中经常出现的“95”字样,无疑正是在暗示着现实中的东京地铁沙林毒气事件,剧中所有人物的命运,都因为这起事件而被联系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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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乎每一集都一定会在地铁中发生剧情。

日本当代文艺动画很热衷于对人的自身进行细腻的剖析,而对社会潮流,历史大势却不怎么感冒。用中国批评家惯用的话说,就是“格局太小”。但几原邦彦大概算是其中的另类,虽然在作品表现形式上他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在作品内涵上他却是敏锐理性的社会观察者。他的动画作品总能关注到当前时代中的痛点。1997年的《少女革命》探讨女权与个性解放,其中很多观点即使放在23年后的今天依旧不过时——毕竟今天的中国综艺里仍然在忙着为女性贴标签。2015年的《百合熊风暴》讲述多数派对少数异见者的傲慢与排挤,并用百合关系来象征弱势群体,在日本的文化环境里可以说是相当大胆了,起码中国影视作品中同性恋依旧是个讳莫如深的话题。最近在2019年推出的《皿三昧》则关注信息化时代人与人之间连结的淡化,女装,爆菊,耽美元素一应俱全,尺度和耻度都更进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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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让人一头雾水的“生存战略”类似,《少女革命》中每集都重复的是“让世界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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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的《百合熊风暴》,字面意义上的百合与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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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皿三昧》中主角被河童爆菊,吸走了肛门里的“尻子玉”。

《回转企鹅罐》同样是一部先锋感十足的作品。想要完全理解它,可以从《青蛙君救东京》入手。剧中阳逑来到图书馆寻找一本名为《青蛙君救东京》的书,随后进入地下世界与“95事件”的幕后黑手相遇。现实中的《青蛙君救东京》是村上春树的短篇小说集《神的孩子全跳舞》中的一篇,整本小说集都是在以或荒诞或魔幻的手法来讲述阪神大地震对人们的影响。村上春树也曾经采访多名沙林毒气事件当事人,写下纪实文学《地下》。与几原邦彦一样,村上春树也是一位充满社会责任感与天马行空想象力的创作者。在村上的笔下,1995年的天灾人祸给日本人心里带来了不可磨灭的创伤。“明天没准发生地震,没准给外星人领走,没准被熊瞎子吃掉,谁都不晓得会发生什么”。随着灾难蔓延而来的正是这样一种深深的虚无感。《神的孩子全跳舞》中并没有对阪神大地震的直接描写,但即使只是作为旁观者,人们命运的轨迹依然不可避免地被地震所改变了。那么与“95事件”有着直接联系的高仓一家与荻野目一家,他们的命运又会因这起事件而如何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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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逑来到地下图书馆寻找《青蛙君救东京》,这里的书名都很类似,但都不是《青蛙君救东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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揭露苹果与“95事件”的联系,可以看到地铁车厢里写满了“95”。

荻野目苹果的姐姐桃果正是“95事件”的遇难者之一。姐姐死后,苹果的家庭一步一步分崩离析,而无助的苹果只能将此归结为自己不如桃果那般能够轻易得到所有人的喜爱。她渴望成为桃果,并相信如果她能够替代桃果,或许就能挽回她的家庭。而替代桃果与青梅竹马的多蕗老师结婚则是其中不可缺少的一步。在另一边,身为“95事件”罪犯的孩子,在失去父母的同时,高仓兄妹三人也没少受到来自各界不坏善意的眼光。阳逑更是因此被迫与最好的朋友分开,不但放弃了成为歌手的梦想,甚至连学也上不了了。“95事件”虽然结束了,但它产生的余波在十几年后依然回荡,成为隐藏在社会角落里的伤痕。“命运”是剧中主角们经常挂在嘴边的台词。难道输在命运起跑线上的他们,就注定一生都将一事无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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苹果认为命运赋予自己的使命,就是成为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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晶马在得知苹果一家为自己父母所害时,便想当然地认为自己会被苹果憎恨。

几原邦彦认为“95事件”并非凭空发生的,而是因为经济萧条中的日本社会缺少爱。 “小孩子粉碎机”这个意象,正是用来将被社会抛弃的小孩子碾碎成玻璃碎片这样“透明的存在”。可玻璃碎片却又锋利无比,你看不到它的存在,它却能在你的身上划出伤痕,正如“95事件”在日本社会划出的伤痕。《回转企鹅罐》乍看是关于偏执跟踪狂的无厘头搞笑动画,细看是对“95事件”的批判与反思,再深入看下去才发现它并不是简单地否定“95事件”,而是试图探寻导致其发生社会根源,这点与《小丑》颇为相似。如果只是抓几个罪犯批判一番,难说不会再发生“05事件”,“15事件”,正如高仓家父母虽然已经伏法,却没有人来关照这个破碎的家庭,于是新的悲剧逐渐产生,为了养家,大哥冠叶只能再次铤而走险。但相比下来《小丑》过于严肃写实,剧情安排也缺少惊喜,反倒是《回转企鹅罐》用夸张无厘头的表现手法描绘严肃的事件,用喜剧的格调演出悲剧,令我更加印象深刻,这大概是动画特有的优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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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来将被社会抛弃的孩子碾碎的“小孩子粉碎机”。

因为不曾被爱,作为“透明的存在”的主角们才背上了莫须有的执念。冠叶对于给阳逑幸福的执念,晶马对于偿还父母罪孽的执念,苹果对于成为姐姐维系家庭的执念。他们不惜为此牺牲自己的幸福,并将此看作自己理所应得的惩罚,可殊不知“生来有罪”的他们早已承受了足够多的惩罚。这种强加给自己的执念,才是束缚他们成长的枷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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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里有客人来访,冠叶会将有父母的照片扣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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冠叶一心想要通过自己接受惩罚来给阳逑幸福,实际上兄妹三人早已经承受了太多惩罚。

好在他们未曾失去爱别人的能力,未曾忘记“分享命运的果实”,因此他们永远不会真正变得透明。通过分享果实换来的连结与爱,最终发动了“命运换乘”,改变了主角们不幸的命运轨道。第一次看《回转企鹅罐》的时候我认为结局是一个悲剧。但后来仔细揣测,觉得谁与谁最终有没有在一起并不重要,因为至少他们所有人都解开了命运的枷锁,抛下了“95事件”的阴影,可以真正地为自己而活,难道还有什么比这更皆大欢喜的结局吗?

所以说灾难注入给人以绝望时,不妨试试输出一些希望,试试与别人分享“命运的果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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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集与最后一集对比。第一集高仓家的色彩极其鲜亮,实则在暗示兄妹三人虚伪与病态的关系。最后一集高仓家朴实无华,象征兄妹三人解开心结,成为了正常平凡的普通人。

2011年3月,在《回转企鹅罐》播出前四个月,日本再次遭受地震袭击。高达9.0级的大地震以及之后带来的海啸与核泄漏,使其成为日本历史上最为严重的灾害。

同年年底,在《回转企鹅罐》完结后一周,沙林毒气事件三名在逃罪犯之一主动自首。

第二年六月,剩余的两名逃犯被日本警方抓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