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晋大概是中国历史上相当诡异的一段时期。事实上除去西晋短暂地统一了几十年,从东汉末年到隋唐中间这400多年,中国一直处于频繁地朝代更迭以及随之而来的战乱饥荒中。虽然关于此间中国人口变化的统计版本颇多,但基本都是从几千万人下降到了几百万人。既然已经“路有冻死骨”,那么有没有“朱门酒肉臭”呢?作为一部记录魏晋“朱门”生活的段子合集,我们大概可以从《世说新语》中窥探一二。

《世说新语》中的一些故事很多人都耳熟能详,比如曹丕命曹植写七步诗,管宁与华歆割席而坐,杨修“一人一口”吃曹操的点心,王戎小时候看见树上的李子没有被人摘走就断言李子苦,等等。熟读《世说新语》,高考作文不愁没有素材。

就从王戎开始说,《世说新语》里还记录了他另外几则故事:

“王戎有好李,卖之,恐人得其种,恒钻其核。”

说他家里种出了好的李子(怎么又是李子?!),就拿去卖,但又怕别人买了得到了他的好种子拿回家种,于是就把李子的核钻掉再卖。再有:

“王戎俭吝,其从子婚,与一单衣,后更责之。”

说王戎的侄子结婚,王戎只送了他一件单衣,之后居然又给要回来了?!小时候的天才少年,长大成了一毛不拔的铁公鸡,悲夫。当然,这绝不是因为穷,《世说新语》中同样还记载了王戎家里之富贵,在洛阳无人可比(“洛下无比”)。“竹林七贤”本来是清心寡欲超然于世的代表,其中却出了王戎这样吝啬的土豪,再加上他热衷于入朝为官,也难怪阮籍调侃说王戎是“俗物”。

“竹林七贤”所代表的出世归隐,洒脱不羁,甚至“有点疯”的生活态度大概是人们对魏晋士人的第一印象。典型如阮籍,因为听说兵营的厨房中有数百斛美酒,就要求去做步兵校尉。再如王羲之的儿子王徽之,半夜睡醒了忽然想起了好朋友戴安道,就乘小船去找他,可到了门口也没敲门就又回家了,说道“吾本乘兴而行,兴尽而返,何必见戴”——也可能是到了人家门口总算彻底睡醒了。

魏晋士人不热衷于政事,反而发展出很多种娱乐活动。其中之一是“啸咏”,我也没太搞懂这究竟是在干啥,大概就是放声大叫吧。随时随地吼两嗓子,被视为豪放旷达真性情的象征——当然,仅限名士。一般人东施效颦,只会被当作没有礼貌。啸咏的声音常常被形容为类似某些动物的叫声。王仲宣喜欢驴叫(“王仲宣好驴鸣”),也不知道是喜欢听还是喜欢学,总之在他的葬礼上曹丕就要求来客学驴叫来送他,于是在场的每人学了一声驴叫,也算很接地气了。

另一项活动就是“清谈”,有点类似于辩论,基本是针对老庄周易进行解读。清谈还要分出高下,有名的清谈者往往能够对这些古典著作提出独到的见解,令他人拜服。譬如“竹林七贤”中的向秀就很擅长《庄子》。《世说新语》中是这样介绍他的:

“初,注《庄子》者数十家,莫能究其旨要。向秀于旧注外为解义,秒析奇致,大畅玄风。”

就是说人们都很热衷于给《庄子》作注,但却没人能得到其精髓,而向秀为《庄子》写的解义,解析的精妙非凡,大大促进了谈玄的风气。也就是说向秀的解读不只有学术价值,甚至还引领了一股风气,放到今天肯定是网红大V一样的存在。之后人们都没能提出超越向秀的解读,直到东晋时期,支遁提出了对《庄子·逍遥游》新的解读(“支卓然标新理于二家之表,立异义于众贤之外,皆是诸名贤寻味之所不得”),从那以后大家就都按照支遁的来了。

我也不清楚他们究竟能解读到何种深奥的地步,以及如何能分出不同解析的高下,但总之清谈是当时名士的潮流,在上流社会开启了全民辩论时代。东晋的简文帝司马昱也是谈玄主力之一,其余的不管有没有本事的人也都喜欢学着谈一谈。比如殷浩就曾经去找刘惔清谈,辩了很久也没辩过,最后刘惔已经不想理他了,等他走后刘惔骂道“乡巴佬!硬要学人家清谈!”(“田舍儿,强学人作尔馨语!”)

魏晋名士以狂妄为傲,虽然放到今日大概会让人觉得装逼太过,在当时倒也传为美谈。上面提到的刘惔有一次和王濛久别重逢,对方称赞道“你又有长进了”,刘惔毫不客气地答道“这就像天本来就很高一样”(“此若天之自高耳”)。类似的段子在《世说新语》中还有很多,比如:

“郗隆七月七日出日中仰卧,人问其故,答曰:我晒书。”

古人有在七月七日晒书的习俗,而郗隆却晒肚子,就是自认为“腹有诗书气自华”的意思了。再比如有一次桓温办派对,罗友进来坐了很久之后告辞离去,桓温问道“你刚才说有事要问我,怎么这就走了?”,对方回答,“我听说白羊肉鲜美,这辈子还没吃过,所以冒昧求见,现在吃饱了,就不需要再在这里呆着了”。说这话的时候还“了无愧色”。

这些人放在其他年代估计活不过一周,但魏晋就是这样独特,对“异见人士”格外地包容,讲究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儒家传统不再是主流,各式各样的思想,文学,艺术都得到了充分生长的土地。当然,这其中也发展出一些让人哭笑不得的文化,譬如有个人信奉道教走火入魔,常常肚子痛,请了个名医来治病,医生说你这个病就是修道过于精进造成的。于是给他开了药,喝下去就腹泻,泻出了很多拳头大小的纸,一看原来是之前吃下去的道教的神符。原文如下:

“郗愔信道甚精勤,常患腹内恶,诸医不可疗。闻于法开有名,往迎之。既来便脉,云:君侯所患,正是精进太过所致耳。合一剂汤与之。一服即大下,去数段许纸,如拳大,剖看,乃先所服符也。”

这虽然是一个极端的案例,但上流社会间这种相对自由多元的风气,的确是魏晋时代的特色。由于魏晋选拔官员采用九品中正制(类似于美国的推荐信),对人的评价完全取决于其口碑。因此越是隐士,越是特立独行,越让人不明觉厉,反而会声名大噪。东晋大名士谢安隐居东山,名气就越来越大,最终不得已出仕,在桓温手下做官。一天有人送了桓温叫做“远志”的草药,这个药还有个别名叫“小草”,桓温就问为什么这个药有两个名字呢?当时谢安也在坐,旁人于是答道,“处(隐在地下)则为远志,出(长出地面)则为小草”,意在讽刺谢安出山做官,“远志”成了“小草”。这种价值观用今天的眼光来看当然荒谬,一个人只要什么都不做隐居起来,就成了名士,真给了装逼爱好者绝佳的舞台。当然反对的声音也是有的,比如王恭就讽刺道:“名士不必须奇才,但使常得无事,痛饮酒,熟读《离骚》,便可称名士。”

出世成了大众向往的追求,就出了一则蹭热度结果人设崩塌的故事。一个叫康僧渊的和尚在郊外盖了一座房子,“旁连岭,带长川,芳林列于轩庭,清流激于堂宇”,总之就是逼格怎么高怎么来。他就每天隐居在这里研习佛经,其他一些名士去看望他,看到他“运用吐纳,风流转佳”,也觉得他这种生活很好,于是康僧渊名声大振。可这则故事最后却是五个字:“后不堪,遂出”。说他后来受不了了就跑了出来。

可见所谓的魏晋风骨,也是叶公好龙者居多。即便是真正的名士阮籍,自己终日饮酒作乐,却不允许自己的儿子学自己,理由是“仲容已预之,卿不得复尔”,就是说阮籍的侄子阮咸已经整天跟他一起瞎混了,就不想让儿子再参与其中了。看来阮籍对于自己的行为心里还是有数的,希望儿子能走一条相对正经稳妥的路。

可在那个时代,哪里有稳妥的路?

西晋名臣张华,因为不愿与打算造反的赵王司马伦合作,在后者成功夺权之后就被杀了。但即便他合作又能怎样?第二年司马伦就被新的造反者干掉。东吴名将陆逊的孙子陆机,此时站队司马伦,在司马伦倒台后又幸运地被继任的司马颖赏识。可接下来司马颖又要和新的造反者战斗,陆机因此被委以领兵重任,不幸兵败被杀,这才有了“华亭鹤唳”的典故。真的是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能在“八王之乱”中每次都正确站队,从概率上讲也不太可能。

张翰一开始也在洛阳做官,后来觉得时局不稳,找个借口说思念故乡的鲈鱼脍,“何能羁宦数千里以要名爵?”,就躲回老家了。更极端的羊忱,使者带着皇帝任命他做官的书信前来,他吓得马鞍都来不及装,就跨上马逃跑,还不断向使者射箭,以防止他追赶,这才终于逃掉。可陆机却有自古士人固有的建功立业的执念,加上身为名门之后,为了面子也不能提前开溜,只能乖乖被命运安排。

因此很难用现在的观念去评判魏晋士人归隐的选择,即便不归隐他们也没有机会做出什么贡献,反而自身难保。同时,有才华的人都归隐了,世道自然更加江河日下,这成了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问题,但归根结底,恐怕还是给了地方贵族军权,导致皇权衰落,地方势力拥兵自重的缘故。套用一个万能借口:这是体制问题啊!

随便翻翻《世说新语》的书评,不乏对于魏晋风骨的向往,我觉得这真的大可不必。远至春秋,近至民国,但凡乱世,总是思想多元化的时代。魏晋名士的洒脱,也是在现实中碰壁之后的迫不得已。即便洒脱如嵇康,仍旧免不了被诬被杀的结局。况且《世说新语》能够记载的名士,算上叶公好龙者,也无非几十号人。而从东汉至隋唐间消失的那几百几千万无法被记录的人,则是常常被人忽略的,魏晋风骨得以实现的代价。

多年以后,从黄公酒肆经过,王戎将会想起与嵇康,阮籍在此开怀痛饮的那个遥远的下午,感叹道“今日视此虽近,邈若山河”。凭借钻核卖枣的智慧,王戎最终勉强挺过了八王之乱,但和其他名士一样,他也无力结束这个乱世,大伙儿只能留一些无关痛痒的奇闻轶事在《世说新语》里,给后人无聊时解闷罢了。